最后的三片红叶
作者:
查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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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前些日子,在公园里散步,听见一位小朋友有些哀怨地说:“好残酷啊,都落了,没给我留下一片!”回头望去,才知道她是对一株五角红枫在发感慨。果真,树枝上是光秃秃的,树下则是落红一片,厚厚的一层。我走过去,逗她:“哟,小朋友,悲秋了?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就问妈妈:“妈妈,什么叫作悲秋呀?”妈妈说:“刚才你说的,就叫作悲秋。”“啊,我有些明白了,是悲观失望的意思吧?”妈妈夸她:“真聪明!”小朋友向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,回头:“爷爷再见!”我向她招手:“再见,小朋友!” 
          小朋友走远了,我却没挪动一步。对着那株枫树,凝目久久。是啊,败落总是给人一些凄凉感,无论老少,都一样地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败相。大概是因为,挚爱叶绿花红,是人之永恒情结,难以改变。面对朝夕相伴的绿色,一夜间消失了,悲从中来是连孩子都有的悲情,更何况年迈之人?哪怕只有一片红叶仍留在枝头上的话,那位小朋友,便不会感到那般空落。枝头上的那三片红叶,不仅是视觉上的美感,更是生命的象征。 
          然而,败落乃是生命常态。世间一切生灵均无力违抗它。而一片叶子的最后坚持,定然也有一种利他精神呈献在里边。 
          至此,我猛然想到,北京那位可敬可爱的扫桥老人。他独自坚持11年,无怨无悔地扫桥,直到87岁高龄,直到殉“职”。在他身后,市民们自发的悼念,桥上摆放的花束和悼词,让人动容。他也是一片叶子,坚持到生命的最后。听天命,尽人事,这便是生命的真正意义所在。所谓一念之慈,万物皆善。 
          那日,我和内子去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散步,拍得一些秋日景色,发给远方的朋友和亲人,题作“京都晚秋”。眼下虽已入冬,却因阳光温暖,还是晚秋气候。荷塘败了,斑驳如夜深的月色;芦花白白净净地憔悴下去了,站在风里,白得让人心疼。然而它在秋风中的坚持,也一定有它的信念可循。菖蒲们也都半躺在水里,无力去护卫它的蒲棒了,只好让蒲棒在秋风中扑扑地爆裂。蒲絮飞扬开来,满天空去游荡。算是与大地的最后告别,不乏悲壮情味。 
          据我所知,这座公园里的南方树木不少。借了奥运会的光,北京人才有机会欣赏到它们。然而在此刻它们都一改往日那蓬勃神态,显得无精打采。本来它们在南方家园是常绿的,或者一边落叶,一边生新芽。总是那么苍翠挺拔,婀娜可人。而今只得入乡随俗,洗尽铅华,与北方树木站在一起,像阿拉善的胡杨林那样悲壮。 
          当我们走到仰山脚下,遽然发现有一棵树上仍留有三片红叶,在那里坚持着。明媚阳光的照射下,像三片红玛瑙,熠熠闪光。整个天空都随之生动起来,仿佛空阔里高悬起梦幻般的写意。而它们的坚持,与躺在地上的落叶,形成了鲜明的对照。这是一株南方树木,在广东番禺的深山老林里,我曾经见过它,如今却忘记了它的学名,然而它留给我的想象空间是辽远而绵长的。我想起了那个悲秋的小女孩,心里对她说,孩子,这里有三片红叶仍在枝头,我把它们拍下来。假如我们再相遇,就送给你。 
          世间万物,有着不同强度的生命力,有的树木,只见一缕春风便可抽枝拓叶,绿意遍身,就像魔幻一瞬;而有的草木,一遇秋风便繁叶落尽,不给人以回味空间。 
          大自然的规律是无法抗拒的,愉快地生,坦然地死。人为的挽留,都是多余的。 
          据我观察,人对于生死的态度,远不如其他生物来得坦荡。人总是更依恋生命,而悲秋,便是这一心态的外化。譬如李白的《秋风词》里就写:“秋风清,秋风明,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”为什么说“寒鸦栖复惊”呢?因为诗人的心,栖而复惊。 
          杜甫尤甚: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”这悲秋自怜的心情,一目了然。独登台,是一个面对萧索秋风的特写镜头,像一首挽歌。 
          还有孔绍安的《落叶》:“早秋惊落叶,飘零似客心。翻飞未肯下,犹言惜故林。”在古代,客中人见落叶便惊心,便生乡思,是常有的事。在他眼里,翻飞的落叶之所以不去,是因为依恋故林。“犹言”二字,其实就是诗人借落叶的嘴,在说自己的话。 
          落叶一定也有落叶的心情,人对秋日的感受,是否与落叶的心情完全相同,就不好去猜测了。然而我总是觉得,落叶要比人淡定而知趣。该坚持的就坚持,该放弃的便放弃。 
          世间万物的明灭沉浮,都有各自的轨迹,如宇宙之秘,诠释不易。
        (摘自《检察日报》2014.3.1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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