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曼殊:还卿一钵无情泪,恨不相逢未剃时
作者:
文/彭焰
分类:
精品阅读
子类:
国学·古风
        1909年早春,苏曼殊在东京遥望富士山顶被春雪覆盖的峰巅,不觉黯然神伤。春寒料峭中,他低声吟出“久欲南归罗浮不果”的怅惘心绪:  
        寒禽衰草伴愁颜,驻马垂杨望雪山。
        远远孤飞天际鹤,云峰珠海几时回?
        隔着近百年的时光流转望过去,诗中的孤寂与迷惘依旧百转千回。可是,谁能真正懂得曼殊的孤独呢?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是中日混血的私生子,身世苦涩凄迷。他一直在出发,四处寻觅,却从来没有归宿。他对民生国事热切关注,面对悲观的现实亦只能感慨“相逢莫问人间事,故国伤心只泪流”。他三次剃度出家,但钟鼓梵音里又怎能安置下他天涯漂泊的灵魂?他工诗擅画,才情过人,同时又放浪形骸,“歌哭无常”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关于曼殊种种异于常人的行为举止,他的朋友们在文字中有许多记载。章太炎《曼殊遗画弁言》回忆苏曼殊在日本“一日饮冰五六斤,比晚不能动,人以为死,视之犹有气,明日复饮冰如故”。胡韫玉《曼殊文钞序》记载苏曼殊“性善啖,得钱即治食,钱尽则坚卧不起。尝以所镶金牙敲下,易糖食之,号曰糖僧”。身为僧人,曼殊却喜出入青楼,并为不少风尘佳丽写下了情深意切的诗篇。他用这样的姿态与荒谬的世界对抗,宣布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不可调和。或许,在美食与脂香粉腻中,他暂时地排遣了心中的苦闷与落寞,然而随后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孤独。若不然,他又怎会在吃花酒之余写信向挚友刘季平倾诉自己“处境苦极”、“诚不愿栖迟于此五浊恶世”?
        不过,曼殊的确一生都钟情于女性。他的生命中出现过许多情意相投的女子,曼殊也曾为她们写下清新真切的诗篇。1909年,曼殊在东京一场小型音乐会上结识了温柔美丽的“调筝人”百助枫子,百助对曼殊一见钟情,他们很快陷入了热恋。曼殊有许多缠绵伤感的诗句记载了他们相恋的旖旎风光:“袈裟点点疑樱瓣,半是脂痕半泪痕,”  “华严瀑布高千尺,未及卿卿爱我情。”曼殊将记录他与百助恋情的10首诗歌总题为《本事诗》,其用意可能是突出所咏之事的真实性。有一个故事,1909年8月,曼殊从日本回上海,同船的有好友陈独秀和邓以蛰诸人,曼殊说起自己的日本女友,而朋友们有意逗弄曼殊,假装不信此事。曼殊在情急中走进舱内,捧出种种女子的发饰给大家看,而后全部抛进海中,转身痛哭。由此可见,曼殊很看重与百助的这段恋情,但是,他仍然为百助写下了这样的诗句:
        乌舍凌波肌似雪,亲持红叶索题诗。
        还卿一钵无情泪,恨不相逢未剃时。
        曼殊幼时没有系统地读过中国古书,20岁到上海后,才在国学大师的引导下读了一些古人的诗集。他没有深厚的学问根底,所以写诗甚少用典,诗句皆语出天然,清浅真挚。不过这首是个例外,句句都有典故。诗的前三句分别用梵典、前人笔记和《红楼梦》中绛珠还泪的神话故事,后句则是直接点化唐人张籍的诗: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”
        在诗中,他又一次拒绝了恋人的爱。据说,百助看到这首诗后,很快在伤感中黯然离开了东京。
        恨不相逢未剃时。其实岂关剃度的事?只不过,一个彻底孤独的灵魂已无法再与他人融会贯通。他的灵魂是黑暗的深海,旁人无法横渡。静子、雪梅、金凤、花南雪、梨花馆、百助,谁也无法走进他的心灵深处。面对百助饱含深情的弹奏,他听到的依然是“无量春愁无量恨,一时都向指尖鸣”,爱情的短暂欢乐与孤独的心灵两不相干。恋人,挚友,还有他临终前唯一牵挂的义母河合仙,都曾让他体会到尘世的温暖,只是,这温暖不是故乡,漂泊才是唯一的归宿。
        他死在36岁的盛年。1918年2月,疾病缠身的曼殊因病情恶化转入上海广慈医院。在病中,他仍然违背医嘱大吃大喝,且“殷殷询花间消息”,希望能与好友一起吃花酒,谈笑席间,并表示:“予之不忘旧友,亦犹诸友之不忘予。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曼殊仍是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。
        1918年5月2日下午,一生凄苦的曼殊结束了他在尘世的短暂停留。他与这个世界,其实早已两相遗弃。他死于深情,却在弥留之际留下“一切有情,都无挂碍”的遗言。好友在为他检点遗物时,发现了许多胭脂和香囊。他还没来得及赠予恋人。
        6月,曼殊的遗体被安葬于杭州西湖孤山之侧,他的栖息之处与鉴湖女侠秋瑾的墓地隔水相望。1907年,曼殊应约为《秋瑾遗诗》撰序,序文开头即说:“死即是生,生即是死。”  曼殊钦佩秋瑾视死如归的气概,曾去秋瑾墓前凭吊。而同样曾为革命热心奔走的曼殊,因为一直奉行“鼓吹、起义、暗杀”的无政府主义手段,总是以独行侠的姿态“狂歌走马遍天涯”,来去无踪,所以后来的中国近代革命史很少提及他的名字。
        他的孤独,在死后继续延续。而如今读曼殊的人,有几个能体会到他“无量春愁无量恨”背后的孤寂与深情,又有几个懂得真正的曼殊呢?“契阔死生君莫问,行云流水一孤僧”,生前和死后,他都是漂泊无依的零雁断鸿。
        还卿一钵无情泪。孤独的不仅仅是曼殊。在尘世中,我们的灵魂是各自封闭的容器,可以远远相望却不可以交汇相融。爱,光彩流离却无能为力。她不是我们彼此的救赎。这世上没有故乡,我们早把灵魂放逐在没有终点的路上。
        可是,在起起落落的路途,我们曾经相遇。
        你要记得,我们光华夺目的相逢和曾经给予彼此的温暖。
        而明日,明日你我又隔天涯。
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(摘自《美文品人生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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