辣笔诗僧王梵志
作者:
江湖夜雨
分类:
精品阅读
子类:
国学·古风
        王梵志的诗,俚俗如话,在唐诗中可谓别具一格。像什么“他人骑大马,我独跨驴子。回顾担柴汉,心下较些子。”就好像现在雪村的“翠花上酸菜”的风格一样,特别独特。说起来,这诗不怕写的俚俗,如果在俚俗中能见到诸多的深意,那就不算缺憾,反而是一种比较难得的风格。但比如像传说中韩复榘做的诗:“趵突泉,泉暴突,三个眼来一般粗,突突突突突突。”以及“大明湖,湖名大,大明湖里有蛤蟆,蛤蟆一捶一蹦达”之类,只是一味的老俗话,这就不叫诗了,只能成为大家的笑柄。再有历史上一个千古奇丐叫做武训的,他在为修“义学”乞讨时也编了好多此类的顺口溜,像什么:“缠线蛋,结线头,修个义学不犯愁”。还有  “我要饭,你行善,修个义学你看看”等之类,虽然武训先生精神可嘉,但还是不能称之为诗,只能说是顺口溜,诗贵含蓄,要有深意,不能一览无余,词可以平直如大白话,但诗意不能也像大白话。 
        王梵志这些诗,虽然多数好像一眼望去也是大白话,和武训的口号差不多,但仔细一品,就大不一样了。王梵志的诗中有深意,有辛辣的讽刺,绝对不能当一般俚俗之作来看。比如王梵志有一诗深刻地揭示了当时贫富的差别,看这首诗写富家人的生活: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富饶田舍儿,论情实好事。广种如屯田,宅舍青烟起。  槽上饲肥马,仍更买奴婢。牛羊共成群,满圈豢肥子。  窖内多埋谷,寻常愿米贵。里正追役来,坐着南厅里。  广设好饮食,多酒劝且醉。追车即与车,须马即与使。  须钱便与钱,和市亦不避。索驴驮送,续后更有雉。  官人应须物,当家皆具备。县官与恩泽,曹司一家事。  纵有重差科,有钱不怕你。(大概是原文中缺字,王梵志的诗现在看到的,均出土于敦煌残卷,想必一些字偶有缺失。)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俗话说“大富之家,办事容易”,什么差役啦,打官司啦,有钱都好办呀。“窖内多埋谷,寻常愿米贵”,这和“可怜衣上身正单,心忧炭贱愿天寒”的情况可大不一样。呵呵,这倒像现在有些炒楼盘的富豪们,才不怕房价上涨呢,反而盼着房地产泡沫吹得更大些。富人对于官司科差是不怕的,不见“县官与恩泽,曹司一家事”?就像现在也是,很有钱的人多生几个孩子,街上撞了人,打了人,无非赔几个钱嘛。官家富户往往在一起形成如生物学上“共生”的关系,中国几千年来都这样。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而穷人家又是一番景象:    
        贫穷田舍汉,菴子极孤凄。两穷前生种,今世作夫妻。妇即客舂擣,  夫即客扶犁。黄昏到家里,无米复无柴。男女空饿肚,状似一食斋。  里正追庸调,村头共相催。幞头巾子露,衫破肚皮开。体上无裈袴,  足下复无鞋。丑妇来怒骂,啾唧搦头灰。里正把脚蹴,村头被拳搓。  驱将见明府,打脊趁回来。租调无处出,还须里正陪。门前见债主,  入户见贫妻。舍漏儿啼哭,重重逢苦灾。如此硬穷汉,村村一两枚。  你道生胜死,我道死胜生。生即苦战死,死即无人征。十六作夫役,  二十充府兵。碛里向西走,衣甲困须擎。白日趁食地,每夜悉知更。  铁钵淹干饭,同伙共分争。长头饥欲死,肚似破穷坑。遣儿我受苦,  慈母不须生。    
        富家有钱,这科差劳役都落到了穷人身上,看穷人过的什么日子:“  幞头巾子露,衫破肚皮开。体上无裈袴,足下复无鞋。”出门就挨里正的打,官府的打,回家还有“丑妇来怒骂”,更有“门前见债主,入户见贫妻。舍漏儿啼哭,重重逢苦灾”。以至于这个穷人痛苦到觉得生不如死的地步:“你道生胜死,我道死胜生。生即苦战死,死即无人征”  。贫富之分,犹如天堂地狱之分呀。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王梵志可能生于社会低层,有着最深切的体会。其他唐朝诗人,最少也有个官职什么的,也就是说最少是个公务员身份,在旧时有了公务员身份,很多劳役之类的就可以免了。就像《石壕吏》中差役只抓走了老太太,却没有抓杜甫,就是这个道理。所以其他人即便如杜甫也没有写出过这样惨痛的诗句。王梵志这一首诗讽刺了只看钱不重情的女人: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吾富有钱时,  妇儿看我好。吾若脱衣裳,  与吾叠袍袄。  吾出经求去,  送吾即上道。将钱入舍来,  见吾满面笑。  绕吾白鸽旋,  恰似鹦鹉鸟。邂逅暂时贫,  看吾即貌哨。(“貌哨”,指脸色难看)  人有七贫时,  七富还相报。图财不顾人,  且看来时道。    
        这个说来也是常有的事,苏秦当年去秦国“找工作”失败,回来“归至家,妻不下絍,嫂不为炊,父母不与言。苏秦喟然叹曰:‘妻不以我为夫,嫂不以我为叔,父母不以我为子……’”都不答理他,不拿他当亲人了。其实,就算现在,好多女人不也是老公挣了大钱就满心欢喜地甜言蜜语,老公要是倒了霉,没了钱,马上甩脸子给他看。希望女人们也不要太势利了,这样最伤男人的心啦。    
        非常有意思的是,早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王梵志居然就有了“计划生育”的思想。在那个“多子多福”的年代,王梵志这种思想也应该算是很前卫新奇的了。看他写的这首诗:    
        大皮裹大树,大皮裹小木。生儿不用多,了事一个足。  省得分田宅,无人横煎蹙。但行平等心,天亦念孤独。    
        这是“只生一个好”的思想。在另一首诗中,王梵志更是深刻地描绘了“越穷越生,越生越穷”的情景:    
        富儿少男女,穷汉生一群。身上无衣挂,长头草里蹲。  到大耶没忽,直似饱糠牲。长大充兵仆,未解起家门。  积代不清福,号曰穷汉村。    
        王梵志还非常明智地预见到未来人口爆炸,环境资源日益紧张的人口压力:    
        继续生出来,世间无处坐。若不急抽脚,眼看塞天破。  说来生在那个年代的王梵志就有这样的理念,实在很了不起,比国外的马尔萨斯的《人口论》要早了好多年,可惜从来没有人重视过王梵志的这一观点,甚至好多人根本连知道也不知道,初唐的王梵志就有这样人口观。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王梵志最为振聋发聩的诗作当数《城外土馒头》这首诗: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城外土馒头,馅草在城里。一人吃一个,莫嫌没滋味。  这二十个字,字字平易,但却使人警醒,发人深思。城外一个个坟墓,犹如一个个土馒头,“馅”却在城里,不管城里人是不是嫌它没滋味,都肯定要吃上一个。这首诗中的比喻也新奇无比,大有匪夷所思之感,将坟喻为土馒头,而埋在里面的人自然就是“馅”了(唐宋时的馒头是有馅的,像《水浒》中孙二娘那儿的人肉馒头)。像有些评书中骂老头时常说是“棺材瓤子”,倒和这个比喻类似。但评书中常用来骂老而不死是为贼的那类人,而这首诗却推广到每一人。其实说来确实是人人都逃不了的。所以这一首诗,不亚于晴天霹雳,当头棒喝,实在是发人警醒。富贵而骄者看到这诗,想必就如“分开八片顶阳骨,倾下半桶冰雪水”一般,打一个冷战。宋代范成大将之化用为“纵有千年铁门槛,终须一个土馒头”,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中写妙玉那样眼高于顶的人,都说这是古往今来仅有的佳句。虽然这和妙玉的孤僻性情有关,但这诗确实词句警人,非同一般。      
         王梵志的诗虽然没有其他唐朝诗人的诗作华贵、典雅、工整、清丽,但他的诗深刻、通俗、辛辣、幽默,在唐诗中独树一帜,实在难得。
        (摘自《唐才子评传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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