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心,一个文学的鲁滨逊
作者:
匿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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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点经典
    木心的名字最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是源于羊年春晚上一首名为《从前慢》的歌曲,这首作品的歌词正是木心先生写的一首小诗。“诗中描述了那个淳朴而善良的年代,那些远去的时光和往事,就如老电影一般在脑海反复浮现。”《从前慢》的作曲刘胡轶认为,木心把大家的思绪带回了当今社会匮乏的那种“慢节奏”中。
    他是著名绘画大师林风眠的弟子,他的学生陈丹青推崇他道:“木心先生自身的气质、禀赋,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。”
    
    作者生平
    木心,1927年出生于浙江乌镇,是当地一个富商家庭的独生子。木心从小受到良好的私塾教育,十几岁的时候,又在离家不远的“茅盾书屋”,接触到大量西方经典著作。1946年,他离开家乡,进入了由刘海粟创办的“上海美专”学习油画。没过多久,他又转到了与他的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,入“杭州国立艺专”,继续研习中西绘画。自1984年至2000年,出版了12本小说、散文和诗集,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。2006年,木心文学系列首度在内地出版,始获本土读者认知,也是同一年,他被家乡乌镇邀请派回故乡居住,时年79岁。2011年因病与世长辞。
    
    佳作欣赏
    
    童年随之而去
    木心
    孩子的知识圈,应是该懂的懂,不该懂的不懂,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。我的儿时,那是该懂的不懂,不该懂的却懂了些,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。  
    不满十岁,我已知“寺”、“庙”、“院”、“殿”、“观”、“宫”、“庵”的分别。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,山脚下的“玄坛殿”我没说什么。半山的“三清观”也没说什么。将近山顶的“睡狮庵”,我问了:“就是这里啊?”
    “是啰,我们到了!”挑担领路的脚夫说。  
    我问母亲:“是叫尼姑做道场啊?”  
    母亲说:“不噢,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,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。”  
    我更诧异了:“那,怎么住在庵里呢?睡狮庵!”  
    母亲也愣了,继而曼声说:“大概,总是……搬过来的吧。”
    庵门也平常,一入内,气象十分恢宏:头山门,二山门,大雄宝殿,斋堂,禅房,客舍,俨然一座尊荣古刹,我目不暇给,忘了“庵”字之谜。  
    我家素不佞佛,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“疏头”,才来山上做佛事。“疏头”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“水陆道场”的书面总结,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、赎罪券。阳间出钱,阴世受惠——众多和尚诵经叩礼,布置十分华丽,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。于是灯烛辉煌,香烟缭绕,梵音不辍,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,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。
    当年的小孩子,是先感新鲜有趣,七天后就生烦厌,山已玩够,素斋吃得望而生畏,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。心里兀自抱怨:超度祖宗真不容易。  
    我天天吵着要回家,终于母亲说:“也快了,到接‘疏头’那日子,下一天就回家。”  
    那日子就在眼前。喜的是好回家吃荤、踢球、放风筝,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,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,手要洗得特别清爽,捧着,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“疏头”——
    我发急:“要跪多少辰光呢?”
    “总要一支香烟工夫。”  
    “什么香烟?”
    “喏,金鼠牌,美丽牌。”  
    还好,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,那是很长的。我忽然一笑,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。
    接“疏头”的难关捱过了,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,进睡狮庵以来,我从不跪拜。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,浑身发痒,心想,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,要我来受这个罪,真冤。
    回家啰!  
    脚夫们挑的挑,掮的掮,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,回望了一眼--睡狮庵,和尚住在尼姑庵里?庵是小的啊,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?这些人都不问问。
    在家里,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,弄错了,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。到得山上,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,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,不喜欢。那饭碗却有来历——我不愿吃斋,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,青蓝得十分可爱,盛来的饭,似乎变得可口了。
    母亲说:“毕竟老法师道行高,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。”  
    我又诵起:“雨过天青云开处,者般颜色做将来。”
    母亲说:“对的,是越窑,这只叫夗,这只色泽特别好,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,小心摔破了。”  
    每次餐毕,我自去泉边洗净,藏好。临走的那晚,我用棉纸包了,放在枕边。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,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,索性忘了倒也是了,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,蓦地想起:“碗!”  
    “什么?”母亲不知所云。  
    “那饭碗,越窑夗。”  
    “你放在哪里?”  
    “枕头边!”  
    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,就忘不掉了,要使忘掉,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。  
    “回去可以买,同样的!”  
    “买不到!不会一样的。”我似乎非常清楚那夗是有一无二。  
    “怎么办呢,再上去拿。”母亲的意思是:难道不开船,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--不可能,不必想那碗了。  
    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,登岸,坐在系缆的树桩上,低头凝视河水。  
    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,继而一片吱吱喳喳,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,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。母亲没有说什么,轻声吩咐一个船夫,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,上山了。  
    杜鹃花,山里叫“映山红”,是红的多,也有白的,开得正盛。摘一朵,吮吸,有蜜汁沁舌——我就这样动作着。  
    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,各自找乐子,下棋、戏牌、嗑瓜子,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,叫我回船去吃,我摇摇手。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,五色小石卵,黛绿的螺蛳,青灰而透明的小虾……心里懊悔,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。  
    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。
    夜里下过雨。  
    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——来啰……来啰……可是不见人影。  
    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,两手空空地奔近来,我感到不祥——碗没了!找不到,或是打破了。  
    他憨笑着伸手入怀,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,掏出那只夗,棉纸湿了破了,他脸上倒没有汗——我双手接过,谢了他。捧着,走过跳板……  
    一阵摇晃,渐闻橹声欸乃,碧波像大匹软缎,荡漾舒展,船头的水声,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,显得异样地宁适。我不愿进舱去,独自靠前舷而坐。夜间是下过大雨,还听到雷声。两岸山色苍翠,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,迎面的风又暖又凉,母亲为什么不来。  
    河面渐宽,山也平下来了,我想把碗洗一洗。  
    人多船身吃水深,俯舷即就水面,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,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……
    我站起来,可以泼得远些——一脱手,碗飞掉了!  
    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,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,浮着,氽着,向船后渐远渐远……  
    望着望不见的东西——醒不过来了。  
    对母亲怎说……那船夫。  
    母亲出舱来,端着一碟印糕艾饺。  
    我告诉了她。  
    “有人会捞得的,就是沉了,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。只要不碎就好--吃吧,不要想了,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……这种事以后多着呢。”  
    最后一句很轻很轻,什么意思?  
    现在回想起来,真是可怕的预言,我的一生中,确实多的是这种事,比越窑的夗,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,都已一一脱手而去,有的甚至是碎了的。  
    那时,那浮氽的夗,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。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疯树
    有四季之分的地域,多枫、槭、懈等落叶乔木的所在——那里有个疯子,一群疯子。
    每年的色彩消费量是有定额的。
    由阳光、空气、水分、泥土联合支付给植物。它们有淡绛淡绿的童装,苍翠加五彩的青春衣裳,玄黄灰褐的老来服,也是殓衾。
    它们就在露天更衣,在我们不经意中,各自济济楚楚,一无遗漏。
    每年的四季都是新来客,全然陌生,毫无经验。以致“春”小心从事,东一点点红,西一点点绿,“春”在考虑:下面还有三个季节,别用得不够了。就在已经形成的色调上,涂涂开,加加浓——这是“夏”。
    凉风一吹,如梦初醒般地发觉还有这么多的颜色没有用,尤其是红和黄。(“春”和“夏”都重用了青与绿,剩下太多的黄、红,交给花是来不及了,只好交给叶子。)
    像是隔年要作废,尤其像不用完要受罚,“秋”滥用颜色了——树上、地上,红、黄、橙、赭、紫……挥霍无度,浓浓艳艳,实在用不完了。
    我望望这棵满是黄叶的大树,怀疑:真是成千成万片叶子都黄了吗——全都黄了,树下还积着无数黄叶。
    一棵红叶的大树也这样。
    一棵又黄又红的大树也不保留春夏的绿。
    就是这些树从春到夏一直在这里,我不注意,忽然,这样全黄全红整身招摇在阳光中。(鸟在远里叫。)
    这些树疯了。
    (开一花,结一果,无不慢慢来,枇杷花开于九月,翌年五月才成枇杷果)。
    这些树岂不是疯了。这秋色明明是不顾死活地豪华一场,所以接下来的必然是败隳——不必抱怨。(兴已尽,色彩用完了。)
    如此则常绿树是寂寞的圣贤,简直不该是植物。
    如此则这些疯树有点类似中年人的稚气,中年人的恋情——这流俗的悄悄话,不便多说。就是像。
    一棵两棵疯黄疯红的树已是这样,成群成林的疯树……
    我是第一个发现“大自然是疯子”的人吗?
    那些树是疯了。
    那些树真是疯了。
    (选自《琼美卡随想录》)
    
    作家印象
    
    我的师尊木心先生
    陈丹青
    1982年,我与木心先生在纽约结识,从此成为他的学生。24年来,我目睹先生持续书写大量散文、小说、诗、杂论;九十年代初,我与其他朋友听取先生开讲《世界文学史》课程,历时长达五年。课程结束后畅谈感想,我说:我可以想象不出国,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我不曾结识木心先生。
    木心先生不是一位“新作家”。他的写作生涯超过六十年,早期作品全部散失,但八十年代再度写作后,台湾为他出版了多达十余种文集。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,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,并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,与福克纳、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;在哈佛与耶鲁这些名校教授主办的《文学无国界》网站,木心先生拥有许多忠实的读者。
    但木心先生也不是所谓“老作家”。大家应该记得,七十年代末迄今,我们目击了被长期遗忘的“老作家”如何在中国陆续“出土”的过程,这份名单包括周作人、徐志摩、沈从文、钱钟书、张爱玲、汪曾琪、废名、胡兰成……乃至辜鸿铭、陈寅恪、梁淑溟、钱穆等等。木心先生不属于这份名单。他在海外获得迟来的声誉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而他被大陆读者认识、阅读的过程,今天才刚刚开始。
    因此,以我的孤陋寡闻,迄今为止在我们视野所及的中文写作及外语写作的华裔作者中——包括美国的哈金、法国的高行健——我暂时找不出另一位文学家具有像木心先生同样的命运。
    我不想过于理论化地谈论木心先生,这也非他所愿。他曾说:“文学、哲学,一入主义便不可观。”但阿城正确地指出:阅读木心先生是要有“知识准备”的。当我最初接触先生的文学,面对他开阔渊深、左右逢源的国学与西学根底,痛感自己没有知识,没有准备。
    但是他说:“知识不必多,盈盈然即可。”因此不要误会木心先生是学问家,这不是尊敬他的好方式。他之出国,不是像五四那代人取西学的“真经”,而是去对照、验证、散步;而“国学”之于他乃是一种教养,他是与先秦以来历代古人的对话者;他于写作所看重的是古人所谓“神、智、器、识”,所以也不要将木心先生误作哲学家:从先秦诸子到希腊哲人,从但丁到尼采,他取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予以观照,而不是学者式的焦点透视,他说,哲学与思想只能作为文学的遥远的背景,推近到纸端,文学会烧焦、冒烟的……此外,散文家、小说家、文学家这些称谓,对于木心先生即便不是误解,也可能不是正解。我记得1994年陪他在英国拜访莎士比亚墓,墓碑上写着“诗人”而不是“剧作家”,先生看见,深以为然。
    今天,我一再提醒我的陈述必须保持克制。我只是他的学生,不是一位有资格评价文学的人。当此向大家介绍先生,我实在做不到像他的文字那样精确而恰如其分。我不敢说在座的朋友中没有一位读过先生的文章。人不能单凭一篇文章认识作者,尤其是像木心先生这样丰富、深沉而多变的作者;然而有时一段词语、一句话,就能透射光芒,直指人心,先生正是这样的作家。
    
    木心语录
    1.爱情显得好时,不是爱情,是智慧和道德。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,你要知道,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。让思想归思想,肉体归肉体,这样生命才富丽。
    2.天才幼年只有信心,没有计划。天才第一特征乃是信心,信心就是快乐。
    3.福楼拜教导莫泊桑:“你所表达的,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,一个动词或者形容词,一定要找到它,别用戏法来蒙混,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。”我理解是,这个词要,既准确,又美妙。
    4.文字推广不能靠立法。文字只有靠天才特高的文学家,他们为自己而使用文字,一经使用,文字生机勃勃,传诵四方。
    5.世界本来是庸人制造的世界。新小说派,失落的一代,迷茫的一代,说穿了,是“智者的自忧”,夸大了世界的荒谬。世界上是健康的人多,还是病人多?在他们的作品里,全是病房、病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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