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瓜灯博士
作者:
理查德·耶茨
分类:
精品阅读
子类:
读点经典
    摘自理查德·耶茨的短篇小说集《十一种孤独》。新转学生文森特·萨贝拉受到同学的排斥,颇感孤独。他既自卑怯懦,又渴望融入环境;既心底脆弱,又有着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,而年轻女教师普赖斯小姐想改变他的良苦用心加剧了这份孤独。他努力逃离被孤立的窘境,却以失败而告终,最终他选择用画图骂人来攻击普赖斯小姐这位惟一想靠近他、对他好的人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“文森特,到这儿来,坐在我旁边。”普赖斯小姐说。等文森特坐下后,她看着他,“我希望你告诉我真相。是你在外面的墙上写了那些字吗?”  
    他盯着地板。  
    “看着我,”她说,他看着她。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漂亮:脸颊微微泛红,眼睛闪亮,温柔的嘴唇有意识地往下撇着。“首先,”她说着递给他一个小搪瓷盆,颜料把盆子染得斑驳陆离,“我要你拿着这个到男洗手间里接上热肥皂水。”  
    他照她说的做,回来时,他小心翼翼地端着盆子,生怕把冒着肥皂泡的水洒出来。她在讲台桌下的抽屉里拣出几块抹布,挑了一块,说“给”,然后郑重其事地关上抽屉。她领着他到后面的消防出口,然后沉默地站在小巷里看着他擦掉那些字。  
    擦完字,放好抹布和搪瓷盆,他们又回到普赖斯小姐的讲台旁坐好。“文森特,我想你以为我会生你的气,”她说,“但我没有。我倒是希望我能生气——那会好办得多。但相反,我很伤心。我努力想成为你的朋友,我以为你也想与我交朋友。但你做了这种事——嗯,大家很难与做这种事的人交朋友。”  
    她欣慰地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水。“文森特,也许有些事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还多;也许我明白,有时候那样做并不是真的想伤害谁,只不过因为他不快乐。他知道那样做不好,而且他知道做了之后自己也不会更快乐,可他还是一意孤行,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。然后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朋友,他难过极了,可是为时已晚。事情已经做了。”  
    她让这忧郁的语调在寂静的教室里回响了一阵,才又开口说,“我忘不了此事,文森特。但也许仅此一次,我们还是朋友——只要我知道你不是想伤害我。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也不会忘记这件事。当你想做这种事的时候,永远也别忘了,你在伤害很想喜欢你的人,那样也会伤害你自己。你能答应我记住这些吗,亲爱的?”  
    “亲爱的”一词就像她纤细的手随意伸出来,搭在他穿着运动衫的肩膀上那般不经意。这个词、这个动作令他的头垂得更低了。  
    “好吧,”她说,“你可以走了。”他从衣帽间取了风衣,走了,避开她疲惫而犹疑的眼睛。走道上空无一人,静谧让他接下来的发现更为惊人,顺着水泥人行道走了几码远后,他发现身边跟着两个男孩:华伦·伯格和比尔·斯金格。他们朝他讨好地笑着,几近友好。  
    “老师到底把你怎么样了?”比尔·斯金格问。  
    文森特措手不及,几乎来不及戴上爱德华·G·罗宾逊的假面具。“关你们什么事?”他边说边加快步伐。  
    “不,听着——等等,嘿,”华伦·伯格说道,两人一路小跑追上他,“可她到底把你怎样了?她把你臭骂了一顿还是怎么着?等等,嘿,文尼。”  
    这个名字让他全身颤抖。他只好把手紧紧插在风衣口袋里,强迫自己继续走。说话时,他努力让声音平静,“我说了,关你们什么事,别跟着我。”  
    可他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。“伙计,她一定罚你做写作业了。”华伦·伯格锲而不舍。  
    “她什么也没说,”他终于说道,在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后,又补上一句,“她让她的尺子代她说话。”
    “尺子?你是说她用尺子打你?”他们惊恐万状,既不相信这是真的又敬佩不已,然后越听越佩服。  
    “打在指关节上,”文森特咬紧嘴唇说,“每只手五下。她说,‘握成拳头,放在桌上。’接着,她拿出尺子,啪!啪!啪……五下。如果你们觉得那不痛,那一定是疯了。”  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普赖斯小姐轻轻地在身后带上教室前门,开始扣大衣纽扣,这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这不可能是文森特·萨贝拉——这个男孩正被两个殷勤的朋友簇拥着走在前面的人行道上,完全正常,非常快乐。可这是真的,这场面让她想快乐、欣慰地放声大笑。不管怎么说,他会好的。她在阴影里好意摸索时,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场景,当然也并未促其成真。但此事真的发生了,这只是再一次验证:她永远搞不懂孩子们的行为处事。  
    她加快了步伐,步态优雅地超过他们,然后转身低头朝他们一笑。“晚安,孩子们,”她说道,想让这句话成为一种快乐的祝福。然而,她看到三张大惊失色的脸,她有点尴尬,试图笑得更大方,“天啊,越来越冷了,是不是?文森特,你的风衣真好看,还暖和,我真羡慕你。”最后,他们害羞地朝她点点头。她又道了声晚安,然后转过身,继续朝车站走去。  
    她走了,身后留下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。华伦·伯格和比尔·斯金格盯着她,直到她消失在街角,才转过眼神看着文森特·萨贝拉。  
    “尺子,胡说八道!”比尔·斯金格说道。他厌恶地推了文森特一把,文森特撞到华伦·伯格身上,又被推回来。  
    “天啊,你满嘴谎言,是不是?”  
    文森特跌跌撞撞,失去了平衡,他两手紧紧攥在口袋里,企图保持他的尊严,但只是徒劳。“你们以为我会在乎你们信不信?”他说,然后因为想不出说其他的话,只好又重复一遍,“你们以为我会在乎你们信不信?”  
    他独自一人继续走着。华伦·伯格和比尔·斯金格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,一边倒退着走,一边鄙夷地看着他。  
    “连看电影也是撒谎,”华伦·伯格插嘴说,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假笑,笑得前仰后合,他把双手拢在嘴边,大叫道,“嘿,南瓜灯博士!”  
    文森特·萨贝拉继续走着,不理会他们,等到他们走得看不见了,他又折回来,沿原路回到学校,绕过操场,回到小巷里,墙上刚才他用抹布擦过的地方还是湿的。  
    他挑了块干地方,掏出粉笔,开始精心地绘画一个头像,是侧面,还画上长而浓密的头发。他花了好长时间来画这张脸,用湿手指擦了重画,直到画出他所画过的最漂亮的脸:精致的鼻子、微张的嘴唇、眼睛上的翘睫毛优美得像小鸟的翅膀。他停下来,以恋人般庄重的神情欣赏它。然后,他在嘴唇边画了个大大的对话气泡框,在气泡框里,他写下中午写过的每一个字,他如此愤怒,粉笔都折断在手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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